第一章 甄秀才落魄金宁府(1)()
作者:
沧浪船夫 更新:2024-09-23 06:11 字数:8934
甄永信把绳子挂到父亲坟前歪脖树的斜枝上时,又想起多年以前那个天色空蒙的早上,父亲带他来这里给祖父扫墓。
那天是清明节,冷飕飕的,天要下雨,父亲穿着栗色缎子马褂,弓着腰,呼吸艰难地拖着沉腿,迈着外八子步,走在前面,手里拎着蓝色家织布包裹,包裹里装着十个鹅蛋大小的饽饽,一沓烧纸,一柱香;儿子扛了把铁锨,跟随在父亲后面。
在祖父墓碑前,父亲把枯草和败叶踢开,摊平后,就把包裹放下,打开包裹,就手把饽饽五个一组,垒在垫在下面的包裹布上,在祭品前点燃烧纸。火苗蹿起,舔舐着被托起的灰屑,父亲把香的一端放进火苗里,点着后就把另一端插进碑前的湿土里,坟墓的上空,立马弥漫着浓郁的松香味。
“给爷爷坟上添点土。”父亲喘着气说。
甄永信明白,父亲这是让他干,就拿起不太听话的铁锨,费劲地往爷爷的坟上撮土,直撮到大汗淋漓,也没见爷爷坟上多了些新土。那年他八岁。
“中,中,”父亲站在一边说,“来,过来给爷爷磕头。”甄永信放下锨,跟着父亲跪在还冒烟的灰烬前面,一起一伏地向墓碑磕了三个头,起身后,父亲掸了掸缎子马褂前摆上的泥土,这才像完成了一项浩大的工程似的,吁了一口长气,拿眼去注视父亲墓前的石碑,得意地告诉儿子,“这碑,是爹卖了三十亩好地,给你爷爷立的。”
甄永信拿手背抹去额角的汗珠,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墓碑,看见碑上刻着“显皇考甄公毓贤之墓”。父亲知道儿子还不大理解自己话里的意思,就进一步开导儿子,“你看出没,咱的碑和别人家的一样吗?”
儿子这才仔细看了看,果然不一样,爷爷坟前的石碑,足足要比别人家的高出一大截儿,上端有阁楼一样的装饰,足以遮挡风雨对碑面的侵蚀,碑文的四周,有羊毛卷一样的浮雕,父亲告诉他,这叫祥云纹。
看见孩子开始注意石碑,父亲就搬过儿子的肩膀,转到石碑的后面,指着光滑的石面上刻着的碑文, 一字一句、抑扬顿挫地把碑文念给儿子听:“毓贤甄公,河南南阳府甄家庄人,咸丰二年进士,咸丰十一年右迁金宁卫海防同知,从五品……”
那时,甄永信还不能完全理解碑文,但从父亲得意的语调里,能听出父亲对爷爷的崇敬和由此而生的自豪。正是从那一天起,甄永信才蓦然知晓,自己身上原来流的是贵族的血液。
父亲几乎是一口气把碑文流利读完的,而后就把眼皮紧紧闭上,尖削的下颏,使劲向上翘着,青灰色的死人脸上,露出得意之极的神情。
“儿啊,”在收拾好祭品,要回家的时候,父亲叫住儿子,嘱咐道,“记着,哪一天爹死了,你就给爹埋在这儿,”父亲伸出干瘦的食指,指着爷爷坟前的一块空地说,“记着,给爹立的碑,千万不能比你爷爷的高,要比你爷爷的矮一些。”
儿子的头皮一阵发麻,两腿虚软,手撑着锨把,才勉强没有摔倒。无论如何,两个活人在墓地谈论自己死后的葬礼,总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,何况他才刚刚八岁。儿子嗓子发紧,说不出话,好容易忍住快要要流下的眼泪,咬紧嘴唇,勉强点点头。
那时甄永信还根本无法理解,父亲身上散发的苦涩的鸦片烟味,实际上已是死神的气味,而在自己的前半生,要想给父亲坟前立一块比爷爷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,更是他难以承受的负重。
父亲是在冬月初八那天老的。那年他才十二岁。
在这之前,因为得知父亲卖掉了家里最后的一块田产,二仙堂掌柜的,就不再给�